“不是我又是谁?”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。
“那么这是谁?就是他?这是他母亲吗?”
“是姑妈,难道你认不出来?”玛丝洛娃问。
“怎么认得出来?一辈子也认不出来。整个模样都变了,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!”
“不是十年,是一辈子。”玛丝洛娃说。她的活泼模样顿时消失,脸色变得阴郁,眉毛之间凹进去一条皱纹。
“怎么样,那边(指妓院)的生活准是很轻松吧。”
“哼,轻松,”玛丝洛娃重复一句,闭上眼睛,摇了摇头,“比服苦役还坏。”
“怎么会这样呢?”
“就是这样。从晚上八点忙到早晨四点。每天都是这样。”
“那她们(指妓女)为什么不抛弃这种生活呢?”
“她们倒是想丢开,可是办不到。不过,说这些有什么意思!”玛丝洛娃说着,霍地站起来,把照片丢在小桌子的抽屉里,勉强忍住气愤的眼泪,跑到外面过道上,砰的一声带上身后的门。起初,她瞧着照片,觉得自己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,梦一般地想着她那时候多么幸福,想着现在跟他在一起也还是能够幸福。她的同屋人的话却使她想起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,想起在妓院那边她做过什么样的人,总之使她想起过去生活中可怕的情景,而这以前她只是隐约地感觉到,却不容许自己去清楚地领会。直到现在,她才清楚地想起所有那些可怕的夜晚,特别是想起一个谢肉节的夜晚,她在等一个应许给她赎身的大学生。她想起当时她穿着一件沾了酒迹的、敞着领口的红缎子连衣裙,蓬松的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,身子疲乏,衰弱无力,喝得醉醺醺的,到深夜两点钟才把客人们送走,趁跳舞休息下来,就在为小提琴伴奏的女钢琴师身边坐下,那女人生得精瘦,皮包骨头,脸上长着紫疱。她开始对女钢琴师抱怨她的生活多么苦恼,那女钢琴师也说她厌恶她自己的地位,打算改变一下。正在这个时候,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同事走到她们跟前来,她们三个就突然决定一齐丢开这种生活。她们以为今天这个夜晚的工作已经结束了,刚要走散,不料前厅里忽然来了些醉醺醺的客人,声音嘈杂。小提琴师就奏起舞蹈的序曲,女钢琴师就使劲按响琴键,弹着卡德里尔[1]舞曲的第一节,用的是一个极其欢畅的俄罗斯歌的曲调。有一个身材矮小、脸上冒汗的男人,嘴里喷出酒臭气,身上穿着燕尾服,扎着白领结,不住打呃,等舞曲奏到第二节,就脱掉燕尾服,走到她跟前,搂住她的腰。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,也穿着燕尾服[2],搂住克拉拉。于是他们跳舞,旋转,嚷叫,喝酒,闹了很久……就这样,一年又一年,一年又一年过着同样的日子。她的容颜怎能不变!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。对他的旧恨顿时又涌上她的心头。她真想把他训斥一番,痛骂一顿。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再对他说: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,她决不受他欺骗,不让他在精神上利用她,就像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,也不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。她又是怜惜自己,又是徒然责备他。她很想喝点酒来浇灭心头的痛苦。要是她此刻在监狱里,她就会不遵守诺言,喝起酒来。在这里要喝酒,除了找医士,没有别的办法,可是她害怕医士,因为他老是纠缠她。现在她厌恶同男人来往。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了一会儿,然后回到小屋子里,没有搭理同伴,而为自己的饱经沧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