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久埋藏在心底的旧事,重行思起,无端绪的,无归结的,无有解决方术的纷如乱丝的纠缠,理不清的,割不断的,如絮绒的黏着,如流浪的波动,如灰色层云的映射,如飞花吹在空中的飘荡,一层一层,一句话的留下的余痕,一个印象得来的影子,他不知怎样去寻思,也不知怎样去抛却痛苦的辐射与凄凉的反顾。在这个萧晨中,有滴沥的雨声和着,有黑暗中的灵魂附着,他并不感到如何有沉重的打击,如何有不可遏抑的愤怒,但只是楞楞的眼光,看着帐顶,身子如同毫无气力的动也不动。
这样便过去了三点钟工夫。及至他勉强起来的时候,早已比每天起身的时间晚了好多。他不懊悔,也不颓丧,匆匆地将寓主人——女房东给他预备好的热水,慢慢地舀在盆里,洗过面以后,向壁上挂的一方玻璃镜子中,对看了看自己的面目。在他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地方,只是两颊的皮肤,略陷落些,这也并不奇怪。他执着一个干而柔软的毛巾,在面上擦过几次,又将眼睛揉了几遍,也不知今天何以忽然这样细心。及至回身时,恰巧同西壁上在一幅疏林牧羊西洋画下所挂的陈旧的像片,打了一个照面。自己眼中却觉得有点晕痕了。原来那个陈旧不甚分明的像片,正是个十五岁的童子,穿了小花的绉袍,执了一把折扇,独立在假山石畔,双分的发下,显出天真活泼的目光,与微笑的嘴唇来。他到这时,便突有一个新鲜而未曾思想过的话:“今吾真非故吾……呵!多少……”这句话在他腹中,哪里来得及寻思好,便将其余的观念,全掩藏在“多少……”下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