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那时候虽然还只是个中学生,但是人小心大,读文学书,爱读翻译小说,高尔基的《福玛·高捷耶夫》有的成年人读起来也觉得枯燥难啃,我却偏读得下去。妈妈又拿起一本法国作家巴比塞的《火线下》,说:“啊,巴比塞,胡孃孃跟他就更熟了啊。”我大喊:“天方夜谭!”妈妈不跟我争论,只是说:“好,好,你看完一本再看一本吧,不管看没看完都要放整齐,再莫东摆西丢的!”
胡孃孃没有再到我家来。我没有故意偷听,但偶尔爸爸妈妈的窃窃私语,还是会传进我的耳朵。关于胡孃孃,大体而言,是划成右派分子,送到什么地方劳动改造去了。爸爸提到四川作家李劼人,“也鸣放了,有言论啊,可是保下来了,没划右”,很为其庆幸的声调,妈妈就提到胡孃孃:“她也该保啊!那陈毅怎么就不出来为她说句话呢?”爸爸就叹气:“难啊!”他们用家乡话交谈,“毅”发“硬”的音,但我还是听出了说的是谁,非常吃惊,不过我懒得跳出来问他们个究竟。
1983年,爸爸已经去世五年,妈妈住到我北京的寓所,记不得是哪天,我忽然想起了胡孃孃,问妈妈,她跟我细说端详。论起来,大家都是同乡。在上个世纪的历史潮流里,爸爸妈妈上一辈及那一辈的不少男女,走出穷乡僻壤,投入更广阔的生活,也就都有了更复杂扭结的人际关系。胡孃孃名胡兰畦,她虽有过一次婚姻,但遇上了陈毅,两个人沉入爱河,在亲友中那并不是秘密,他们山盟海誓,在时代大潮中分别后,互等三年,若三年后都还未婚,则结为连理。胡兰畦生于1901年,1925年大革命时期,活跃在广州,后来国民党分裂,胡兰畦追随国民党左派何香凝,何香凝让儿子廖承志先期去了德国,胡兰畦不久也去了德国,并在那里由廖承志介绍加入了德国共产党,组成了一个“中国支部”,积极投入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。1933年德国纳粹党上台,疯狂打击共产主义分子,廖承志和胡兰畦先后分别被逮捕入狱。那一年何香凝去了法国,并到德国将廖承志营救出狱,何先生与廖承志回到巴黎以后,就和我姑妈刘天素住在一起。我姑妈刘天素到法国留学,也是何先生安排的,不久入狱三个月的胡兰畦也被营救出狱,也流亡到了巴黎,在那里写出了《在德国女牢中》,这个作品先在法国著名作家巴比塞主编的《世界报》上以法文连载,很快又出版了单行本,并被翻译成了俄、英、德、西班牙文,在世界流布。那时候的苏联文学界,能阅读中文原著的人士几乎为零,汉学家虽有,翻译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的很少。他们也许知道鲁迅,却未必知道冰心,丁玲在当时的中国才刚露头角,更不为他们所知,但他们却都读了俄文版的《在德国女牢中》。这虽然是部纪实性的作品,但有文学性,那时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密切关注德国纳粹的动向,这部作品也恰好碰到阅读热点上。于是,1934年苏联召开第一次全苏作家大会,就向寓居巴黎的胡兰畦发出邀请,她成为唯一从境外请去的“中国著名作家”,参加了那次盛会。(当时中国诗人萧三常住苏联,参加了大会并致贺词。)